第36章
这时外面突然噼里啪啦放起了炮仗，不过年不过节谁也不知道为什么。鱼仙客吃了一惊，尽管他有心理准备，也没想到赵离壶还有一个女儿。这些话让他凛然生寒。生寒倒不是因为眼前的叶暖轿，而是让他想起了一剑刺杀赵离壶的那个下午。杀人也不能让他生寒，生寒的是她提到的那封信。
他在杀人的时候，先给对方看了一封信。赵离壶看到信后便走了神。也就在走神的时候，鱼仙客一击得手。
赵离壶没有挣扎，也没有特别痛苦，只是喃喃道了一句：你还是个孩子。这时他就有点觉得蹊跷，于是将对方手里的信一抄，飞纵而去。等到无人的地方，他便将那封信展开来看，于是看到了人间地狱。那就像一个无底深洞，整个人都在不断地向其中坠陷。那封信不是他写的，却是他带来的。在杀人之前，他从来没拆过那封信，因为那封信是他最亲近、最信任的人所托。
信的内容他打算终生烂在肚里，现在却突然冒出个叶暖轿。鱼仙客虽然吃惊，脸上却没有流露出任何表情。他知道来者不善。时隔多年，支撑她来寻他的动力一定难以想象。他当然也能看出，这个突然冒出来的女孩虽然笑语嫣嫣，却有着一种常人难以企及的沉着和冷静。他要守住秘密，就只有心如止水。
叶暖轿偏偏从他没有任何表情的表情里看出了最大的表情。她眼睛一眨不眨地逼视着他，期待他的答案。两人沉默了一小会儿，鱼仙客终于淡淡地道：
“是的，是我杀了你爹。”
叶暖轿轻叹了一口气。这不是她要的答案。但她没有再问下去。没有再问他信的事，也没问他为什么要杀人，更没有流露出任何愤怒，只是轻声道：“鱼大侠，能听我给你讲一个故事吗？”
鱼仙客道：“讲。”
“关于我的故事。”
“我出生于某个村落，居住的地方有鸡有鸭，门前一条河，平时有两个大人轮番用脑门顶我，眉飞色舞地跟我玩逗逗飞。除了这些，我不能记起任何小时候的事。我想不起那两个大人的模样，我也不知道那地方叫什么名字，更不知道为什么我突然间就坐在田间小道上哇哇大哭。四下没有一个人。我很害怕，盼着那两个大人来抱走我，但是他们却全都消失了，突然地消失了。他们好像把我忘记了，于是我就用更大的哭声来吸引注意，却毫无用处，只吸引天慢慢地黑下来，像老鹰张开翅膀扑向大地。这时我想起我好像会走，于是就努力撑着地勉强站直，却只蹒跚了两步就摔倒。我趴在地上用泪水沤湿泥土，不想再站起来。再说我怎么知道往哪儿走呢？某个时候，我看到远处天空突然亮了起来，是那种很红很红的亮，有些浓烟在火红中升腾，然后听到嘈杂的马蹄声。隐隐约约还听到人的哭喊声、威武的呵斥声以及马的嘶鸣声。这种奇异的景象吸引了我，所以瞪大眼睛关注了好一会。我忘记了哭。这时你知道我想到了什么吗？我突然无师自通地想起我的父母已经死啦。我最后记得他们的样子是这样的：眼睛赤红，而脖子和脸是青灰色的，像猪狗一样躺在地上，浑身溃烂，奄奄一息。我还想起躺在地上的不止他们，还有好多人。另外一些人则裸着溃烂的身体在街上游荡，眼睛同样是红色的，脖子和脸同样是青灰色的，张着嘴四处找水喝……但是我不记得，他们是什么时候把我丢到这里来的呢？”
“后来那些兵马就突然全部消失了，一切恢复了安静。这种安静让我恐惧得要死，于是重新哭了起来。我期待通过哭声能引起些什么。就像一只蝉鸣引起一片蝉鸣，然后鼓乐齐鸣。可我什么都没引起，只听到自己的哭声在孤单地回荡。有一瞬间我还以为身体里有另外一个孩子在哭。这种发现让我很好奇，就由原来的长哭变成哭一声听一声，结果每一次都能听到不同的意味，像听故事一样，听着听着就睡着啦。等我再次醒过来，天已经亮了，远处有野火熄灭后的那种草灰味和焦香味传过来。我无法分辨那是什么意思，只觉得太阳晃得我眼睛睁不开。我忘记了说，那时候是夏天，要不一晚上说不定就冻死啦。”
“我很饿。那种类似于烤死耗子或者考猪皮的焦香味让我流下涎水。可是四周只有田地和野草，我不会找吃的，也没有人来喂我。我只有继续哭。除了哭，做不出任何有意义或者有价值的事情。哭让我更饿，饿让我继续哭，现在想想，我的嗓子没有在那时哭坏真是幸运。我就这样哭了一整天，一个人也没有哭来。后来我就坐在地上，脑袋耷拉着，昏昏沉沉，后脖颈像撒了一层辣椒面。在这期间似乎还飞过来一只老鹰，它蹲在我面前，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我看。我也一眨不眨地盯着它看。我们两个互相观察了许久，始终没有达成任何交流。然后它就无声飞走了，像孤魂一样寂寞。那时我没有时间的概念，所以我不知道这样过了多久，或者过了多少天，然后就听到一阵马蹄声，紧接着一匹硕大无比的马从我头顶跃过。我忘记了哭，仰头去看马肚子。那宽鼓的东西散发着热气，像刚出锅的巨型肚包肉近在眼前。等我伸手想去摸的时候，几只蹄子带着风从我耳畔掠过，落在了另外一边。一个大人从马上跳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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