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开元年间，长安有一百零八坊。这一百零八坊以朱雀大街为界，分成东西两县，东万年，西长安。坊与坊之间隔有厚墙。这些墙由夯土筑成，又厚又敦实，最厚的地方宽达三米，别说是人，把一头大象砌进去都未必看得出来。在一百零八坊中，属万年县的安仁坊距离小雁塔最近。雁秋容在这里出生的时候，塔还年轻。她的父亲是一名信奉道教、佛教、摩尼教等诸教以及一切神灵并中年早逝的赵姓中府果毅都尉，活着时将一切自然奇象视为上天旨意并虔诚敬畏，因此不介意将女儿改姓为雁，只是因为女儿在呱呱落地时窗外正好有一群秋天的大雁飞过雁塔并呈现出迤逦南行的姿容。这些大雁绕着塔盘旋了三圈，才振翅飞去。雁秋容的名字由此而来——假如你是她的儿时玩伴，就会知道她还有一个小名叫雁三圈。雁秋容很小时就体现出了过人的智慧，对于她来说，那些厚厚的土墙以及门岗形同虚设，根本拦不住人，她只需扮作捡风筝的小女孩，就可以在各个坊之间畅通无阻。如果看门的不让捡，她就说那上面可拴着老鼠夹子呐，夹到人就不好了。如果还不让捡，她就歪着脑袋一脸认真地说夹子上还抹了不少鹤顶红，万一出了事能不怪我吗？一般说到这里那些门卫就感到头痛，挥挥手示意她进去。她的聪明涉及领域广泛，甚至连大人也搞不清楚的借助算筹来推演高位数乘法的技能也是一学就会。但有些问题她百思不得其解，于是就问坊里的大人，比如：咱们坊四周为什么非要用一下雨就垮掉的泥巴围住，种上一排剑麻不好吗？为什么那个雁塔非要造十五层之高，又没人住，只是为了好看吗？还是十五有什么讲究？还有，我看宫里那些宫女经常来咱们荐福寺对着虚无烧香许愿，烧给谁？对方收的到吗？这些奇奇怪怪的问题让坊里的大人不胜其烦，直至恼羞成怒——他们觉得小孩子不应该问这么多。当然更重要的原因是以坊里普遍的智商，没有人能回答出她的问题。除了父亲早逝，以及母亲的更早逝，雁秋容在人生道路上顺风顺水，她从十四岁起就开始涉足各种领域：骑马射箭、人际礼仪、文学艺术、贸易经商……凡是大唐流行的热门都要来一下，结果是每一行都做得有模有样。这一切都缘于父亲生前作为一个老好人的福佑，以及死后遗留下的官里官外盘根错节的人脉支持。当然，也跟她的聪慧好学有关。后来雁秋容长大成人，在聪慧的基础上又加持了万里挑一的美貌，这让她的事业更加一帆风顺，却唯独在爱情上一无所获。没人能搞清楚是何缘由。或许是跟飞走的大雁一去不复返有关。雁秋容在长安城是有名的交际花，除了人长得美以外，处事八面玲珑，谈吐幽默风趣，关键时候很撑场面，所以重要场合大家都以能邀请到她为荣，连刑部尚书也愿意与她喝交杯酒。毋容说，她融入了长安城的上流社会，前途无忧。但实际上她很寂寞，觥筹交错的背后隐藏着一颗孤独的心，当夜阑人静，她觉得这一切毫无意义。也就是在这个时候，她认识了楚匠花。这位长着海豚脑袋的超级富豪，一开始也只是让她不以为然——长安城有钱人多了，当剥掉一层层伪装，赤裸裸的本性无一例外地与街人无异——但随着双方交往和生意合作的深入，雁秋容就渐渐发现这是个不一般的富人。不一般之处，可以通过以下几个方面看出端倪：
一，他有点神经质。在一次官方宴会上，雁秋容有意无意发现楚匠花在热情地进行着虚伪交流的人群中公然走神，一个人对着桌上一个高脚杯发愣。后来更是发展到用手指在上面不停地磨动，试图把杯耳磨平。当雁秋容过去敬酒并试图化解尴尬时，他悄悄地对她说，“看，这个杯子出了问题，多了一个杯耳。”搞得雁秋容无所适从，于是坐下来陪他一起磨。也由此获得对方的好感。
二，他很聪敏。雁秋容在丝绸买卖和民间高利贷上和他有过合作，有时也会跟随他参加一些必要的商务谈判，她发现楚匠花无论生意多大、对方什么来头，总是能掌握主动权，而且在讨价还价的尺度上把握得非常果断和精准，于是向他讨教生意的秘诀。这位大脑壳富豪用心思考了一会，然后告诉她，人生所有的问题其实都是数学问题，掌握好尺度就行了。他举例说明：比如事不过三，你看三属于数学范畴吧，在这里就代表着犯错所应禁忌的尺度。而到了做正确的事，尺度又变为百折不挠，百还是数学。他进一步阐释，尺度因地制宜，比如汝敬一尺吾敬一丈，说的是君子之交所应掌握的尺度，但同样的尺度放在生意场上就不适用，而应是你敬我一尺我敬你一点一尺，或者一点三尺，千万不能超过一点五尺，否则就等着哗啦啦往外数钱吧，家里有座金山也会赔掉。他还说，无论打家具还是盖房子，最好的尺度就是长宽比为一比零点六，这样做出来的东西不但好看，而且耐用。有时两人喝酒，谈到交际，他又拿尺度来说事，说交际的最高境界其实不是八面玲珑，而是六面玲珑，剩下的两面最好一面带刺，一面生锈，这样总尺度就是六比二而不是八比零，而从美学的角度来看，六比二显然比八比零更让人愉悦。听得雁秋容凛然一惊，隐隐约约觉得他是在点自己，又隐隐约约觉得自己以前的表现确实属于八比零。以上都说明，楚匠花不但聪明，而且智慧，他对人生有自己的感悟和总结。这样的人，理应活得通透而淡定，但是有一次面对雁秋容漫不经心的质疑——为什么你跟豆腐铺那位漂亮的林家娘子做生意时就不守尺度，供应凤霖府的豆腐都是按双倍价钱给她，是因为她刚死了老公又死了儿子孤苦伶仃的关系吗——时，他却像被人揭穿隐私一样满脸通红支支吾吾，并用埋怨天太热以袖拭汗的方式掩饰心虚。这说明他不但聪明，而且敏感。这种莫名其妙的敏感让雁秋容分外疑惑，因为据她所知，楚匠花绝不可能跟那个林寡妇有染或者存在任何勾当，那么这样做唯一的原因就是可怜对方处境，从而抛弃生意的原则去帮她一把。这无异于做好事，而做好事又有什么好脸红的呢？也就是从这里开始，雁秋容对楚匠花有了莫名的好感，照她的观点，脸红的本质是一种善良，而有钱人的脸红就更加难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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