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里有一张老照片，我爸我妈的合照，那看着是相当般配和恩爱了。可，就是这俩“老朋友”，却真真的是一对“仇家”。不信？你听——
“这亏都让你一人吃了？你也不看看咱是不是那发达富裕户！”
“嗨，算了吧！”
“什么叫‘算了吧’？你总是这臭毛病！”
“少争一些，心里总归踏实——呦，看看，扎着手了吧？这是在提醒你呢：话说多喽！呵呵呵......”
“哎，这辈子，咋摊上你这么个老好人，我算是窝囊透啦！——去吃你的饭去吧，别在这碍着我缝被子。”
我从里间门里探出头来，我爸正笑着走出大门去。个子不高，骨瘦的，黑黑的。听我妈刚才那话，准是我爸又做了什么“亏心事”了。对，准是的！
记得，我爸这些“亏心事”做的有些年月了，我妈这些唠叨也有好些年头了吧。
你们也知道我家穷——那是真穷。
放学了，小朋友们都跑出去了。我却躲在教室角落里，掏出了藏在口袋中一上午的、上学路上捡到的、带着泥土——或许还带着脚印的一颗五香瓜子。
傍晚，望着高高挂在屋子正中间的竹篮子，“叽叽”“叽叽”，与老鼠们相泣相怜——伙伴们，咱们都忍忍吧，还不到一个窝头，明天早饭才能吃呢！
穷人的头顶没有天，穷人的道路是软的。扛起一卷破铺盖，我爸，离家了......
几个月一转就过去了，麦收时节，我爸回来了。
他从铺盖卷里摸出几百块钱，严肃地对我妈说：“少是少了点，新学期开学，给孩儿们交学费吧。”
我妈说：“她爸，你还是找个轻松点的活干吧，别在建筑队了，城里人一盖就是多高的楼层，还要上铁架子，危险！”
我爸打个哈哈说：“她妈，放心吧！你看那儿，‘膏药’都上房顶了；再看，这，‘烧饼’都贴肩膀上来了。咋办？一个字：干呗！”
我赶忙跑过去纠正：“爸，差了，是俩字：‘干’，‘呗’。”
他呵呵笑着，突然又皱起眉来：“哎呀，外头人有点瞧不起咱溪南人啊，说咱滑头。都老封建了，溪南人惹了谁？！没啊！闺女，得争口气啊......”
我爸私下里告诉我一个秘密:他在车站帮丢了钱的小强他爸买了返程的车票，还把本来给我买的好吃的送小强了。最后他问我：“不怪爸爸吧？”“不怪！”
“说什么呢刚才你？又‘掉馅饼’了吧！”我妈突然背后袭击，显出嗔怒状。（我妈说的“掉馅饼”，可不是“天上掉馅饼”的意思，大概等同于“失去馅饼”或者“送人馅饼”吧。）
“算了吧，啥大不了的事！乡里乡亲的。”
“还讲起义气来了？你哪来的资本啊！”
“妈，做个好人不吃亏！爸做的挺对的。”我为可怜的我爸辩解道。
“小孩儿一边呆着去！这臭毛病还都遗传了。”我妈吼了。
我爸冲我挤挤眼：“闺女，像你爸！”
我妈扭身走了，好像是实在看不下去了的样子：“哎，我真是都懒得说了！”
我爸有一年想着种菜。说：“做农民的，年年在这土里刨来刨去。今年咱不能只刨花生了，我想好了，要种几亩菜，把生活的思路搞活了。”
可是，那一年，他却赔大了——那正是1998年。
一场洪水淹了花生，也淹了几亩绿莹莹的菜秧子。
村里人都下“水田”里捞花生去了，我爸却连花生也没得捞——就种了两亩地的花生，角还没长成，都是些水泡泡，就给淹了。我爸一跺脚，在小院子当中一蹲，叹道：“坏了，这次倒大霉了！”
可是过不了两天，他又来了精神，对我妈说：“她妈，这天灾人祸的，谁也料不到。不过你看，今年秋季倒是清闲了，多好的机会啊，再也不用在地里撅着屁股刨挖啦。”
“你说的倒轻巧，这家里的余粮还不知能不能吃到年底呢。”
“怕啥！过两天我就还出去打工，你在家料理。到明年，咱还要种菜，我就不信这个邪了。”
过了两天，他真的又走了。第二年，他真的又种上了菜，这一次他小小的赚了。可我记得他似乎还是做了件“亏心事”，听啊——
“你那毛病也该改改了，你以为是什么优良传统啊！这年头可不兴老实人，好人吃不香。”原来，我爸把第一茬新鲜的西红柿摘下来还没卖就四处送街坊邻居尝鲜了，说：“自己种的，环保。”
“你看看，你又唠叨开了不是？算了吧，不值个啥。再说了，自己家里种的，何必介意那个！”
“你倒挺高尚的，伟大啊！”我妈嘲讽道。
我爸笑了：“啥伟大不伟大的，一般人啦。再说了，街里街坊的，不自觉就......”
“都是你的理。也不懂个人心冷暖的，当初吃不上饭那会儿，哪个伸伸手帮忙了？”
“大家都是普通人嘛，也难怪的......”
我满脸脏兮兮地冲进院子，叫道：“爸，妈，我回来了。”
“这是怎么了，脸红突突的？”我妈走上来在我脸上抹了一把。
“哦，我打扫卫生了。我一个人，板凳桌子乱糟糟的。所以才回来。”
“别的值日生呢？”
“她俩说有事，我就让她们先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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