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天地之间寄身万物之中的灵气一拨拨冲向荀鹤闲的眉间、心口、脐腹。
从一开始的全盘接纳，到后来充沛过盛而洋溢出来诸多带血的雾气，荀鹤闲已是摇摇欲坠。
廖经纬沉气屏息，冷眼相视，他等着看荀鹤闲受不住这一方天地灵气后道消身殒的下场，虽说得不到符箓府的秘传，可能亲眼目睹这么一位天之骄子横死，一样很值。
有个成语叫做无奸不商，十足的贬义，可谁人知道此语古意为无尖不商，却是褒义之词，古时商人收农家米粟以斗量之，往往会在称足了斤两之后抹去多出的那荷尖米粟，让利少许，以表自己的古道心肠，给农户一份甜头，可百年转瞬而过时至今日，不知何时变成了无奸不商。
道家传承比起大殷皇朝国祚还要长出那么百年，就如这词语一样变动太多，连当下人人趋之若鹜的道家六境划分都是百年前符箓府一位真人拟定，一本入门的《道德经》更是被释义修注不下百次，许多晦涩词句一改在改，不乏有想破脑袋也参悟不透的修道者走火入魔。
就像此时的荀鹤闲一样。
回首这二十年平淡岁月的荀鹤闲脑海里走马灯花，许多场景一一闪过。有那位从小玩到大的古师兄斩断古桑与他势不两立。有第一次修得道家天罡法门的欢喜，还有无数山上出世人的冷眼相向，师伯师叔的翘首厚望。
他身体周围的灵气波动更为猖獗，没了他之前划出的隔阂，连峭壁之下江淮两岸的灵气都被勾动席卷而来，如铁甲摧城之势朝他扑涌，远比脚下的江淮浪潮袭打更为险峻。
廖经纬心中估算，他已经撑不过半柱香了。
荀鹤闲七孔流血，表情痛苦，齿间打颤，三处丹田在这强力压迫下出现了数道裂痕，发透出五色霞光，光芒穿过他的皮肉肌肤，随时都有可能炸裂。
他脑海最后的画面，停留在了这次下山时的一个个陌生却清晰的面孔上，有大腹便便披金戴银的商贾，有铁甲森森表情冷漠的将士，有开垦田地直不起腰的老农，还有手里捧着几文钱一串糖葫芦的天真稚童。
红尘万丈，大道三千。
他荀鹤闲不修来世，不求轮回，只为天下苍生而悟道。
一纸符咒依旧沿着那个空灵轨迹滑行，廖经纬看着逐渐平稳下身形的荀鹤闲，一脸慌乱。
“不可能！这不可能！识神浑浊，必有漏失，心有旁骛，其性易飞，走火入魔，如何能补救？”
廖经纬大声喊道，由心而生感到恐惧。他眉头纠成一团，双手握拳，但很快便松开。
荀鹤闲三口丹田破损，这总归做不了假，即便能从走火入魔的状态里脱胎而出，可道基已不如之前稳固，就算是大罗金仙的道行，没了三口丹田为鼎生炉火，一样成不了气候。
他缓缓掏出最后一个写着自己生辰八字的贴纸草人，静观其变。
荀鹤闲睁眼，眸中有金光熠熠。
江淮之中，一尾彩鳞活泼跃于潮头，通体光华四射，与道家先天灵兽阴阳鱼同属一族，都是混沌初开时与天地其寿的至宝，千年都少有出世，更不要说与哪个凡间之人同命相连了。
荀鹤闲抹去嘴角鲜血，如同仙人一点，周身方丈间的磅礴灵气随之便像是找到了最终归宿，化为肉眼可见的一股升腾紫气钻入黄纸之中。
“云篆太虚，浩劫之初。云月是同，溪山各异。五岳叩首，尽尊吾令。”
荀鹤闲手指下摆，朝着转身便要逃离的廖经纬点下。
看似寻常的黄纸左摇右摆数次，方是缓缓落下。
廖经纬身形飞快，可那道看似很慢的黄纸却离他越来越近。
“道长你虽误入歧途，但上天有好生之德。”
荀鹤闲沾着鲜红血液的指尖一抖，轻声却坚定道：“敕律！”
如有山岳坠九天。
廖经纬发出凄厉惨叫，从半空中摔下，落到江淮之上时，川流不息的急嘈江淮竟是被一纸符咒生生划出一道可见江底淤泥的沟壑！
数道拦江铁索齐齐崩断，化为碎末。
荀鹤闲没去看脚下的恢宏异象，收敛心神缓上一口气，沿着山壁小心翼翼去往叶蝶兰趴着的地方。
侯煦和楚昱恰好瞧见这幕，看着乱石崩塌飞流而上，相视一眼。
“他娘的，符箓府出来的道士要各个都有这改天换地的本事，还给不给天底下学武之人活路了。”
侯煦咽了口唾沫，之前对荀鹤闲起的那点腌臜心思荡然无存。
楚昱亦是大吃一惊，掩面挥袖遮去扑面的水浪，回来一路上首次回侯煦话道：“道家的神通，楚某算是见过了。”
侯煦吐了吐舌头，毫不在意自己成了落汤鸡，摸了摸自己背后的行囊自说自话道：“没事，管你他娘的什么天罡法，地煞术，老子有这一枪就够了。”
荀鹤闲背起还不省人事的叶蝶兰，缓缓攀着岩壁向下走。
等他下了峭壁，江淮沟壑里廖经纬也爬了出来，已是浑身筋骨俱断，再也无法修行。
侯煦走上前，笑吟吟的蹲下身道：“臭老道，你还真是命大啊，这都没死，还记得我是谁不？要不给你提个醒？你那一掌可不算轻啊，要不是老子身子骨还算硬朗，怕是已经喂了鱼。”
将叶蝶兰交付给楚昱的荀鹤闲站在江淮岸旁，不顾脸上七窍处未擦去的血迹，对侯煦细声细语道：“饶他一命吧。”
侯煦淬出一口痰，吐在万念俱寂，连眼神都是灰暗的廖经纬身边，哼着在姑苏城里听来的小调转身离去。
楚昱和他点头示意后开口道：“小真人今日真是让我大开眼界，原先以为所谓道家搬山填海的玄通只是世人吹捧，今日之见，不枉此行。”
荀鹤闲羞涩一笑，咳出血丝。
起手制止了要过来搀扶的楚昱，他望着江淮中随流逐浪的那尾本命灵宝，摇头笑道：“没事，只是道基需要巩固，叶大镖头也受了重伤，这些时日恐怕就要靠楚大哥多费心了。”
楚昱点头道：“分内之事。”
两臂呈现古怪扭曲姿势的廖经纬手里还握着那只草人，就这么趴在岸边，一动不动，直至黄昏。
心死如灯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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