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尉，属下有一事不明？”
看着开口之人—站在自己身边的副将，陈蔡脸上露出无奈之色道：
“汝是不是要问，吾和长孙无冤无仇，今日为何要故意为难他？”
副将点了点头，表示确实如此，他也丝毫不觉得自己的问题有哪里不妥。
看着对方认真的神情，陈蔡不禁哑然失笑。
别人看他五大三粗，长着一张忠厚的脸，便下意识地认为，他陈蔡不会是那种心思活络之人，他们却不知，自己的这位副将，远比他陈蔡木讷多了。
不过，也正因如此，他们这一主一副的组合，关系远比其他同僚和睦，对他的问题陈蔡也不觉厌烦，缓缓道：
“吾在担任骑都尉之前的事，汝是知晓的。”
副将听了，又一次点了点头，二人共事有三四年了，彼此的底细都知道得一清二楚。
陈蔡是上郡人，上郡邻近大汉边陲，当地民风剽悍，百姓大多习练骑射、崇尚武力，汉军之中占比最多的六郡良家子，其中上郡就占了六中之一。
然而，秩比两千石，跻身汉军高级武官之列的陈蔡，却不是良家子出身。
据陈蔡自己说，他幼年丧父，母亲也在他三岁之时改嫁他人，他打小是跟着祖母长大的。
陈蔡稍微长大后，因为家庭原因养成了乖张的性格，常常无所事事，痴迷于斗鸡走狗。
待到祖母去世，无人管教的陈蔡更是成了脱缰的野马，整日和那些行为无状的同龄人厮混，久而久之便成了恶少年的一员。
后来，贰师将军伐宛，大量征召各个郡县的恶少年。
陈蔡不甘碌碌无为就此度过一生，就带着几个同为恶少年的幼时玩伴，一起投了军。
或许是想提醒一下副将，或许是想回忆一下自己的过去，陈蔡再一次讲起了自己的经历：
“第一次征宛之战，西域小国惧我天汉兵威，紧闭城门，不肯提供给我等粮食。
因为粮草匮乏，军中士卒不是饿死，就是渴死在荒凉的大漠。
和我一同参军的同乡，共有五人，就有两个被活活饿死，还有一个则因为缺水，永远地倒在了沙漠。”
陈蔡的声音变得低沉而哀伤，默然良久，他才接着道：
“等到了郁成城下，原本的数万大军就只剩下几千了。
郁成城乃是大城，不仅城墙厚重守卫同样严密，面对这种情况，饥渴难耐的将士们别说斗志了，就是力气也没有几分，又怎么可能攻破郁成城？
一直攻了三日仍不见成效，贰师便下令班师。
我得泰一神护佑，活着回到了敦煌，可另外两个要好的同伴，却在攻城时不幸牺牲，尸骸留在了千里之外的大宛。”
副将也沉默起来，脸上露出浓浓的悲戚之色。
对讲究叶落归根的汉人来说，人死以后，尸骸却流落异域不能回归乡梓，简直就是莫大的悲哀。
因为在汉人的认知中，埋骨他乡，自己的灵魂就回不了祖宗的宗庙，享受不了后世子孙供养的血食祭祀。
这是比杀了他们还要痛苦的折磨，可当时的情况，确实不容许汉军收敛袍泽的尸骸。
足足过了一炷香的时间，副将接着陈蔡的话往下说：
“因此，回到汉地后，贰师便将都尉视为亲信，让都尉跟随左右。
等到二次伐宛的时候，更是将都尉提拔为屯长，对都尉委以重任。”
“不错！”陈蔡语气中多了几分感激：
“正是因为有了将军的看中，我才能够掌一屯之兵，在之后和大宛的作战中，斩杀了敌方大将，战后因功升任骑都尉一职。
若无将军，恐怕我陈蔡至今还不过上郡的无名之辈，能不能保住性命都还两说，哪里会有今天？
是故，我陈蔡今生今世，当为贰师麾下走狗，为将军效犬马之劳。
既然贰师与太子有隙，我自然也不能给长孙什么好脸色，汝这下可明白了？”
副将虽憨，情商却也是够用，他听出了陈蔡话里带着的一丝不满，忙道：“下官知晓，多谢都尉不嫌下官愚钝，为吾解惑！”
陈蔡不理这货，微微抬头，湛蓝的天空，几只大雁正在振翅高飞，陈蔡心里默默念道：
“知晓？汝真的知晓了吗？”
有些话，在他看来，是不用说也不能说的。
副将不知道的是，他之所以这么做，不仅仅是为了报答贰师将军的知遇之恩，同时也是为了自己。
自卫霍先后亡故，卫氏和霍氏这两个庞大的军事集团，虽还活跃在当今的政坛，
但就像马车失去了马儿，不可避免地走向了衰颓。
在这个过程中，贰师系则趁势而起，尽管贰师将军才能远不如卫霍，手下的诸多校尉，比之前者亦有所逊色。
但两次征宛之战，还是造就了不少的将军列侯：
比如陇西人赵弟因斩杀郁成王被封为新时候，不久前更是做了九卿之一的太常，军正赵始积功最多，升任为光禄大夫，上官桀因为敢于深入敌境被封为少府，擅长出谋划策的李哆升任为上党太守。
除此之外，还有一百多人担任了诸侯相、各地郡守、两千石高官，一千石的官员更是超过了一千人。
这么多人，未必每个人都对贰师多么敬重，甚至很多人还暗暗瞧不起贰师。
但汉室的规矩就是这样，军中最重派系之分，你既然曾在贰师军中效力，就被贴上了贰师系的标签。
分福利的时候或许没有你的份，但政敌打击的时候，可不会管你对李广利什么态度，这也是他给刘进使绊子的原因之一。
陈蔡不知道，贰师系中的其他人是怎么想的，但他却从未满足于现状。
当年恶少年的时候，他就知道，想要活着，想要好好得活着，就必须拼尽全力往上爬。
就是恶少年里，也只有那些拳头大的说话才更有分量。
而作为武将，能支撑他往上爬的只有军功，很显然的是，呆在长安城里，是不可能有匈奴人的脑袋给他砍的。
可出身平民的陈蔡，朝里找不到为他说话的人，他若想调往边郡，只能寄希望于李广利这位恩主。
他今天之所以这么做，就是想要出头，想要让贰师将军注意到他。
得到了贰师的视线，他就可以求贰师将他调出长安，甚至调到贰师的麾下，借他的器重获得立功的机会，进而爬到更高的位置，就是封侯也不是不能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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